临终，比死亡更残忍
让人心生恐惧的，往往不是疾病本身
我们且叫她W，约莫60岁，利落的短发，矮小的身材，微微发福，五官算得清秀，疾病和衰老并未掩盖住黑亮的眼睛。说来也是巧合，年6月底W因为糖尿病并发心功能衰竭、肾功能衰竭原发病治疗未果进入血透接受透析治疗，7月初我因为科室调动到了血透室。
第一次独立上班，遇到W。W不说话，只是盯着我做透析时的每个动作，从预冲到上机，从治疗到用药，夹杂着怀疑和谨慎，直到安全下机结束治疗。到后来熟络起来，我打趣地问W：“我第一次给你做血透的时候，是不是特别紧张，特别信不过我？”“哈哈，不是不是，我就是怕。”W尴尬地笑笑“我妹妹和我一样的毛病，后来再也没从血透室回去。”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正想着该怎么回她的话，W自言自语道“其实我现在知道，我妹妹当时有多想活下去，人吧，就是这样，只有到自己身上，才能想明白很多事。”
长时间的相处后，我知道W的亲妹妹因为糖尿病并发症肾功能衰竭，在接受透析治疗的适应期，耐受不了全身多脏器功能衰竭，撒手人寰。在我进入血透室前，W因为并发心肺功能衰竭，一直呆在抢救室，收到过急诊科医生3份病危通知书。W告诉我，她不甘心死，她要活着，她唯一的孙女还没嫁人，她还没做外太奶奶，儿子儿媳那么孝顺，现在的生活那么好……
不得不说W是一个“很听话”的病人，控制体重，控制饮食，控制水分，控制钠盐的摄入。一周三次的透析，从不迟到；每次科室上课宣教，都会坐在前排认真的听；有一些注意事项，会拉着我问“这个内漏球是这么捏的呀？”“这个地方肿了是用土豆还是热毛巾敷？”……
“小孙，我孙女交了男朋友啦！”“小孙，我孙女到**集团上班了，一年有十几万哪！”“小孙，我孙女要结婚啦！”“小孙，今天我孙女来接我下机！”“小孙，你跟我孙女说说呗，早点生小孩，让我当外太奶奶！”源于我跟W孙女同岁，W总跟我说她孙女。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宠溺。得知我怀孕要暂时离开血透的消息，W笑眯眯的说：“生崽子重要，哈哈，等生完早点回来，带来我看看哈。”看W精神气十足的躺在她的病床上，我也笑道：“等我生完估计你也当外太奶奶啦！”
产假尾声时得知W不慎摔了一跤，股骨骨折。产假结束后，重回血透，再见W，是轮椅坐着进来的。见着我，微微一笑“小孙，你回来啦，我有点累，先睡一会儿啊。晚点找你聊天。”透析过程只持续了三个小时，血压骤降，结束透析治疗后，我翻开她的病例，因股骨手术后长期卧床，肺部感染，心功能衰竭，肾功能也受到影响，精神软，胃纳差。第二次见她，精神好了一些，她告诉我，现在在住院，胃口也好了一些，等她出院了，带我上她家玩去。我笑嘻嘻的说“好，到时候约上你孙女一起喝茶！”
又到了该透析的日子，出人意料的，W没有准时出现，带着疑惑，拨通了住院部的电话，住院部告知，“已出院回家！”再问详情“患者情况好转，精神也蛮好，早上女儿提议出院回家，在拒绝女儿的提议之后，患者陷入了沉默了，半小时后，患者告知主管医生，希望结束治疗，回家！”我脑中浮现W笑眯眯的样子，让人绝望的，不仅仅是疾病本身。
我鼓起勇气按下W孙女的电话，那头是泣不成声“我在给她吸氧，陪她说话。”我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嘈杂，也听到了隐约的哽咽，“好好陪陪她，待我跟她问好。”当时当景，说完这句，我匆匆挂了电话。
翌日，血透室接到电话“W以后不来了！”随后，我收到W孙女的讯息“氧压力指数表快到零了，以后不来了。”4小时26分后，我再次收到了讯息“奶奶已经走了，谢谢你们这些年的照顾了。”
那一晚，有多少情绪，如我的一声叹息；暗流涌动，黑色的夜幕下，我看不懂人心。
“我作为晚辈，我无力说什么”“我不敢回家，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奶奶搬个凳子坐电视机前的样子，奶奶洗脚的样子，奶奶拿着碗吃饭的样子，门铃响起来证明自己还是很能干活拼命走去开门的样子。”“她骨折开刀之前，拿了2万给姑姑，说表弟还没结婚，这个当礼金送给他，其实她一直用她的方式爱着我们每一个人。”“结婚后一直催着我快生孩子，我烦她躲她，现在想想真后悔。”“我害怕我会忘记她，把她的衣服都拍了照建了自己可见的相册。我想她，很想很想。”“在穿衣服的时候，她突然眼睛睁的很大，手也大力弯起不肯穿，我知道，她真的不想走，她潜意识里比谁都想活”……
脑海里一遍一遍环绕着W孙女这些话，却终究很诧异W在医院沉默的那半小时，为何会同意放弃治疗，是无力？是恐惧？是绝望？还是？我们都无从得知。一个生命的诞生，有百般理由；一个生命的放弃，更是有千般借口。疾病，让我们直视死亡；而死亡，却让我们思考人性。
安静的透析间里传来一段对话。
“你现在情况好转了，继续治疗，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人总要死的，早死晚死还不一样。”
“得了得了，别人不知道，咱们还不知道，能在这里做透析的，都是最想活下去的人，现在日子那么好过，谁想死啊！”
“我不想成为负担。你说咱们这样，得拖累多少家里人哪，让小辈们活轻松点，死了也是福气啊。”……
撰稿：血透室孙倩
责编：黄万峰
主编：骆群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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